教育者须是个“性情中人”
◎雪 飞
今天我才知道,因提倡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而广为人知的儒学大师董仲舒,原来是个性情中人。
他30岁时开始广收门徒,很多学生慕名而来。外乡弟子自带盘缠,白天听董仲舒讲课,晚上就住在附近的客栈里。有一次,一个叫子墨的学生遭遇劫匪,身上钱物被洗动一空。子墨本就家境贫寒,这样一来他一下子陷入了困境。大家都不富裕,因此对他也是爱莫能助。最后,一位学生暗中塞给他一些盘缠,子墨才得以勉强度日,把学业继续下去。
当助手提议当众表扬这个学生时,董仲舒表示,自己认可这位暗中助人的弟子,一定会在学业上着重培养他,但就是不同意对他进行当众表扬,为此他还列举了种种理由。后来,董仲舒对这个学生器重有加,这个学生也因此而成为汉朝一位著名的经学家——他叫吕步舒。
这件事很不符合我们的思维习惯。我们见惯了种种公开的表扬信:某某某拾金不昧,某某某助人为乐,某某某见义勇为,等等等等。这个被表扬者,自然会比较自豪,老师、同学会投来赞许的目光,也有不少人会向他学习。人受到表扬总会高兴的,在别人赞许的激励下他当然也会继续进步,继续保持自己的优秀品质;榜样的力量总是无穷的,一人受到表扬,别人会纷纷仿效他,做同样的好事,甚至比他做得更好。公开表扬一次,收效如此之丰,那么,表扬一个做了好事的人,又何乐而不为呢?
别急!我喜欢凡事都问个“然后呢?”譬如上面的事,在收获刚才说的许许多多好处之后……然后呢?
以拾金不昧而言,为了仿效别人做好事而被表扬,竟然有人会拿自己的钱上交给老师或学校,以求得同样的表扬,把自己也置于别人赞许的目光之下。真正的拾金不昧无疑是一种美德,但这样的做法就不再是美德了。你想想,弄虚作假,来满足自己被别人表扬一下的虚荣心,这能算是美德吗?
以助人为乐而言,或者,以见义勇为而言呢?你偶尔的一次助人为乐、见义勇为,把你塑成一种品德高尚、勇敢正义的形象。荣耀的光环下一步带给你的,也许已经是一种心理负担:下次呢,再有人需要帮助,我帮还是不帮?有能力再帮他倒也罢了,如果没有能力呢?别人会不会认为我本质上其实还是自私?会不会认为我上次不过是为了出风头?当下次有人遭遇危险,我是不是还要见义勇为?有能力倒也罢了,如果没有能力呢?别人会不会认为我本来是个孬种?于是,为了维持自己上一次树立的形象,只好打肿脸充胖子,硬着头皮,上!
一件好事对其他人的影响也是如此:他助人为乐,我助不助?他见义勇为,我上不上?有能力倒也罢了,没有能力呢?“别人”会不会也为了争得一个荣誉和赞许,超出自己的能力去做事?助人为乐还好说,见义勇为的话,会不会产生什么危险?
另外,你有没有注意到,当你受到某种表扬的时候,旁边别的同学会不会羞愧地低下自己的头?羞愧还好,羞愧说明连他也认可你的做法和品德。那么你再想想,有没有那种你自己做了好事,受到表扬,却反而受到别人的冷嘲热讽,说你出风头,充英雄,说你不过是为了出名、争荣誉?
吕步舒做得好。当他知道自己的同学陷入困境时,他非常低调地,暗中帮助了他。他把别人困难时候自己帮一把,看做是一件很正常、很平凡的事情,压根就没有去想什么自己的品德好坏之类的事情。举手之劳,又有什么必要非给自己添加个耀眼的光环呢?
董仲舒也很明白这一点。他知道自己的学生很懂得生活的艰辛,很能理解别人的困难,当自己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,悄悄地帮助他一点,而自己也竟然因此而饿了好几天。是的,他的品质不错,但认可他的品质,实在并不是仅仅有公开表扬这种办法。他是我的学生,他最需要的是什么?是求知,是提高自己的修养,他需要的不是偶然的荣誉!那好,我就好好培养他,助他成才,让他实现自己人生最大的价值,岂不比给他一个空头的荣誉,让他短暂地享受一下别人的赞许和羡慕要好得多?
董仲舒看得更远。他不仅看到了这个助人者的当下,也看到了他的以后。“公开的赞扬会给他压力,迫使他继续做一些能力之外的事情”,这对他的成长,他的未来,并没有什么好处,反而可能会有很多害处。
他不仅想到了这个助人者,也想到了助人者身边的旁观者。公开的表扬不但会给他本人以压力,也会给身边的别人一种压力,不但会迫使他本人,也会迫使别人去“做一些能力之外的事情”,这对于别人的成长,别人的未来,也并没有什么好处,反而可能也有很多害处……
他想到了别人正面的反应,有没有想到别人反面的反应呢?故事中没有说,但也露了一句:“公开表扬他,让别人情何以堪?”情何以堪?当别人受表扬而我“情不可堪”的时候,我羞愧地低下头倒也罢了,就怕我由对别人的羡慕,变成了嫉妒和恨,这样的话,不但对那个被嫉妒、被恨的人不利,而且,对那嫉妒者、恨者,就有利吗?如果他一生不断地听到别人受表扬,而自己永远处于嫉妒和恨中,那么,他会不会变成一个心态极度扭曲的人?
因此,董仲舒的助手实在的“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”:他实在是只想到了眼前,没想到长远;他实在是只想到了这一件事,而不去想其他相关的事情;他实在是只懂得用当面表扬的方法去激励学生,没有想到对他更有益的激励;他实在是误以为做好事者只愿意求得一个眼前的赞许,根本不了解他内心中真正的需要,当然,他也更不了解这个学生心中最怕的是什么。
教育人,首先需要了解人,这一点,董仲舒做到了;吕步舒作为他最得意的弟子之一,相信以后也可能会做到。然而,董仲舒的助手却没有做到!
那么,我们现在的教育者——那些特别热衷于在墙上到处乱贴“表扬信”的老师们,能不能做到?
还有,助手为什么马上会想到公开表扬助人者?如果允许我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”,我还可以“胡乱猜测”一番:他是董仲舒的助手,董仲舒的学生品德高尚,不就证明身为老师的董仲舒也是品德高尚的人,至少,也是“教导有方”?所以,适时地拍拍马屁很重要。而助手本人也算是这位助人者的老师,那么,“自己的”学生做了好事,自己是不是也可能跟着他而享受一点别人的赞许、羡慕呢?
如此说来,我们现在的教育者——那些特别热衷于在墙上到处乱贴“表扬信”的老师们,是不是也可能有这样的私心呢?
在本文开头的时候,我曾感叹,“董仲舒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”。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感叹?其实是因为我内心里偷偷做了这样的假设:身为“儒学大师”的人,本不应是个性情中人。
然后我查阅了有关董仲舒的一些资料。资料说:他一举一动都符合儒家关于“礼”的要求。于是我想,那么,他对吕步舒助人这件事的处理,是不是也符合儒家的要求呢?
答案应该是肯定的!大儒与“性情中人”并不矛盾。儒学大师,当然就应该是一个性情中人。
而一个心胸广阔、境界弥高的教育者,更应该是个性情中人! (约2600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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